天过酉时时分,海兰察赶到了北京。
隆冬季节,正是日昼最短时候,这时辰差不多已经黑定了。
天上似乎不再飘雪,却阴得很重,笼罩着这座死气沉沉的古城,如果不瞪目细看,一街两巷的店门都像蒙着黑雾,什么也看不清。
海兰察带了十个戈什哈,都是精悍孔武的刀马轻骑,由西直门入城,也不回自己府邸,一径赶往城北的兆惠公爷府。
此刻,两个一生并肩厮杀的功勋将领都在闪烁不定的纱灯下。
兆惠中风已经年余,左半身麻木不仁,斜倚在大迎枕上,觉得对面海兰察带的一身寒气不时微微袭来,海兰察看着兆惠苍白的发辫,抚着自己的发辫也一时没有话,坐在兆惠大炕旁,倒觉得屋里烧得太热。
几句寒暄过后,两个老朋友都又沉默了,觉得一肚子的话要说,又觉得说出来都多余。
何云儿到老还是没有放足,拧着小脚指挥丫头“给海老爷上茶,拧热毛巾——叫厨房里备饭”
。
自己上来剔了灯花儿,口里唠叨着:“梅香们不省事,屋里这么暗也想不起来剪剪灯花儿——兄弟,怎么坐着不言声,昨个儿兵部的人来说你兴许回来,他还高兴得歪着嘴笑呢!”
海兰察笑道:“不妨事的,娥儿四十岁那年中风,也是口不关风,嘴歪得瓢似的,寻个好郎中针灸一下就好!”
看他们说得亲热兴头,兆惠似乎轻松了些,脸上掠过一丝笑容,长长舒了一口气,说道:“要去台湾了?”
他果然口角有些歪斜,但言语清晰却一如平日,并不似个沉疴在身的病人。
“嗯。”
海兰察点头,“还没有圣旨。
阿桂和刘墉下的廷谕。
大约是福四爷为主,我为副。
咱们就是吃这碗饭的,打呗!”
何氏在旁做针线翻过老花镜看看,道:“海叔叔没吃饭,我叫他们快着点。”
兆惠道:“越老越嘴碎,你年轻时不是这样儿嘛——唠叨!”
海兰察笑道:“嫂子那不是好意儿?——跟着福四爷出兵,我还是放心的。
怕接了圣旨就不能来了,先来看看你。”
兆惠点头,对云儿道:“派人到海府,接过夫人过来一块吃饭。”
这才说道,“我们兄弟心里话,跟四爷打仗没说的,比起老公爷还要踏实。
四爷只一宗儿,恩怨太分明,带兵是好的。
台湾不同西北,四面都是水。
打得好,可以一劳永逸。
我担心的是四爷,论起威信人望,他远不及傅恒公。
他从来没有打过败仗,一是怕他轻敌;一是朝里有人嫉他,趁打仗给他穿小鞋。
你来得好,望着你能和四爷多谈谈。”
“不能等姓林的在台湾站稳。”
海兰察道,“一个台湾府治地面,更要紧的是鹿耳门登陆滩头,只要在我军手里,就不怕。
台湾现在苦撑局面的只有一个柴大纪,听说和福四爷有点过节,要是知道了四爷去,就怕倒戈啊……”
兆惠听着海兰察剖析台湾军政情形,目光炯炯望着房顶,深深吐了一口气,说道:“他和林爽文打了多少年交道,成了死对头,而且家属都在大陆,不会倒戈的。
四爷什么都好,就是胸襟……唉……多少年鸡毛蒜皮的事,见了都未必认得了,还记在心里!
你说的这些不足深虑。
我担心的是和相不愿速决……六部里官儿们听他的话不肯全力办差。
四爷去,只怕还镇得住,要是你我,就麻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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