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班人有的是中途从别处迁移去的,有的虽是土著,经过二千余年的岁月,未必能多少保存长颈鸟喙的气象,可是在这地域内住了好久,如范少伯所说,鼋鼍鱼鳖之与处而蛙黾之与同陼,自然也就与水相习,养成了这一种态度。
辛丑以后我在江南水师学堂做学生,前后六年不曾学过游泳,本来在鱼雷学堂的旁边有一个池,因为有两个年幼的学生不慎淹死在里边,学堂总办就把池填平了,等我进校的时候那地方已经改造了三间关帝庙,住着一个老更夫,据说是打长毛立过功的都司。
我年假回乡时遇见人问,你在水师当然是会游水吧。
我答说,不。
为什么呢?因为我们只是在船上时有用,若是落了水就不行了,还用得着游泳么。
这回答一半是滑稽,一半是实话,没有这个觉悟怎么能去坐那小船呢。
上边我说在家乡就只怕坐小船遇风,可是如今又似乎翻船并不在乎,那么这风也不怎么可畏了。
其实这并不尽然。
风总还是可怕的,不过水乡的人既要以船为车,就不大顾得淹死与否,所以看得不严重罢了。
除此以外,风在绍兴就不见得有什么讨人嫌的地方,因为它并不扬尘,街上以至门内院子里都是石板,刮上一天风也吹不起尘土来,白天只听得邻家的淡竹林的摩戛声,夜里北面楼窗的板门格答格答的作响,表示风的力量,小时候熟习的记忆现在回想起来,倒还觉得有点有趣。
后来离开家乡,在东京随后在北京居住,才感觉对于风的不喜欢。
本乡三处的住宅都有板廊,夏天总是那么沙泥粒屑,便是给风刮来的,赤脚踏上去觉得很不愉快,桌子上也是如此,伸纸摊书之前非得用手摸一下不可,这种经验在北京还是继续着,所以成了习惯,就是在不刮风的日子也会这样做。
北京还有那种蒙古风,仿佛与南边的所谓落黄沙相似,刮得满地满屋的黄土,这土又是特别的细,不但无孔不入,便是用本地高丽纸糊好的门窗格子也挡不住,似乎能够从那帘纹的地方穿透过去。
平常大风的时候,空中呼呼有声,古人云:春风狂似虎,或者也把风声说在内,听了觉得不很愉快。
古诗有云,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
这萧萧的声音我却是欢喜,在北京所听的风声中要算是最好的。
在前院的绿门外边,西边种了一棵柏树,东边种了一棵白杨,或者严格的说是青杨,如今十足过了廿五个年头,柏树才只拱把,白杨却已长得合抱了。
前者是常青树,冬天看了也好看,后者每年落叶,到得春季长出成千万的碧绿大叶,整天的在摇动着,书本上说它无风自摇,其实也有微风,不过别的树叶子尚未吹动,白杨叶柄特别细,所以就颤动起来了。
戊寅以前老友饼斋常来寒斋夜谈,听见墙外瑟瑟之声,辄惊问曰,下雨了吧,但不等回答,立即省悟,又为白杨所骗了。
戊寅春初饼斋下世,以后不复有深夜谈天的事,但白杨的风声还是照旧可听,从窗里望见一大片的绿叶也觉得很好看。
关于风的话现在可说的就只是这一点,大概风如不和水在一起这固无可畏,却也就没有什么意思了。
阴历三月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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