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火哈哈大笑,跺着脚又骂:“杂种哎,老子吃不成,你们去吃,你们去吃呵,哈哈哈——”
眼看到手的粮顷刻之间化为烟灰。
几天之后,茂公一口气没接上来,就死了。
人们说,茂公的阴魂不散。
腊月的一天,本义家打了一副磨子,从石场里抬回家时路过茂公家的门口。
本义放下担子去岭上找野鸡窝,刚走出几步,忽听身后有咣当咣当的巨响,不觉吓了一跳。
下村的人也差不多都听到了这种异样声音,先是一些娃崽,然后有汉子们,也赶来看个究竟。
他们一到现场无不惊得呆若木鸡,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本义的两扇新磨子,正在同茂公家门口的一个石臼发生大战——
说到这里,复查问我知不知道石臼。
我说我看见过,是舂米或者舂粑粑的一种器具,样子有点像盆。
我还知道,舂分为手舂和脚舂两种。
手舂是人持舂杵上下捣击。
脚舂则稍稍省力一些,有点像跷跷板,人站上翘板这一头,踩得那一头的舂杵高扬,一旦松脚,舂头就重重砸到石臼里。
复查说,他也不相信石臼怎么可以打架,但老班子硬说亲眼所见,说得有鼻子有眼。
一个石臼敌两扇磨子,上下跳跃,左冲右突,碰撞得一把把金星四泻声震如雷,很快把地上砸出一个又一个深坑,密密麻麻像夯地。
在那一刻,似乎远近所有的鸟也全飞到这里来了,黑压压地挂满了一棵棵树,哇哇哇地叫。
有两三个力气大一点的汉子上前去制止,用杠棒隔开恶战的双方,累得满头大汗,还是隔不开。
咔嗒一声,压着石臼的一条杠棒居然拗断了,石臼愤愤地再次跳起来,疯了一般朝石磨滚去,碾得闲人往两边闪。
它们你退我进,我扑你挡,白花花地斗成一团,最后离开了地坪,打到沟边,打过了桥,打到岭上去了,闹腾得一片茅草哗哗响。
人们更为惊讶的是,这几个石头居然都流出一种黄黄的血,留在地上和草叶上。
它们在岭上尸分数块的时候,有些碎石有气无力地勃动挣扎,有的碎石发出呜呜的声音,所有石块的断面都黄血如涌,汇集成流,从岭上汩汩往下曲折延绵足有半里路,最后黄了整整一个藕塘。
人们把石臼和石磨的碎尸收捡起来,远远地分开,用来填了水田里的滂眼。
石磨填了本义家的三斗丘,石臼填了茂公丘,这才了难(参见词条“泡皮”
)。
老班子后来说,这是主家结了仇,他们的石头怨气贯彻,也会结仇。
往后冤家们最好小心点,没事的时候莫把自己的东西随处乱放。
要是柴刀与柴刀打起来,扁担与扁担打起来,犁头与犁头打起来,损坏了农具倒是小事,谁知道又会流出什么样的血?会不会打到毁墙拆屋的程度?
自那次以后,本义虽然时不时还是粗门大嗓骂茂公,但再不走茂公家门前过了,也不来茂公丘了。
茂公的婆娘和两个儿子最终入了社,但他们家入社的一头牛,本义说什么也不要,拉到街上卖了。
还有一张犁和一张耙,本义也不敢留下,派人把它们挑到铁铺里回炉。
我听了哈哈大笑,不相信真有这样的事情。
“我也不相信,他们神讲。
没有文化。”
复查笑了笑,翻过身去,“不过,你放心落意睡吧。”
他给我一条背脊,没有任何动静,不知是睡了,还是没有睡着——抑或是睡着了但还在暗暗地耳听八方。
我也张着耳朵,听自己的呼吸,听茂公丘里小水泡冒出泥浆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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