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于对干部们将他逐出党员会的怨恨,他牢骚渐多,有一次帮几个妇人染布,忙得满头大汗,也忙得愉快。
说着说着就得意起来,不免说走了嘴。
他说毛主席也没有胡子,你们看像不像张家坊的王三婆婆?见妇人们笑了,他又说,他有两张领袖的宝像,一张贴在米桶前,一张贴在尿桶前。
他要是米桶里没有米舀了,就要给宝像甩一个耳光。
要是尿桶里没有尿担了,也要朝宝像甩一个耳光。
他看见妇人们笑得合不拢嘴,更加得意,说他来年要到京城去一趟,要找毛主席说个理,为什么叉子湾里的冷浸田也要插双季稻?
话传到干部们的耳朵里,干部当即就要民兵操起步枪,把万玉一索子捆了送往公社。
几天之后他回来了,哼哼哟哟,脸上青了几块。
“怎么样呵?公社请你去检查生产?”
有人问他。
他摸着脸苦笑:“搭伴干部们看得起,罚得不重,不重。”
他的意思是指公社念他是贫农,只罚了他一百斤谷。
从此,“看得起”
或者“干部看得起”
也成了马桥的典故,是自我解嘲的意思,或者是罚谷的意思。
要是有人犯事被罚,别人就会说他:“今天干部看得起你呵?”
万玉初到宣传队来的时候,显得十分破落潦倒,一根草绳捆着破棉袄,歪戴一顶呢子帽,悬吊得过高的裤脚下没有袜子,露出一截冻得红红的脚杆。
还提着一杆牛鞭,是刚从地上回来。
他很不耐烦的样子,说搞什么鬼呢,一下子不准他发歌,一下子又要他发歌,还要发到县里去,好像他是床脚下的夜壶,要用就拖出来,不用就塞进去。
何部长从不做好事!
其实这根本与公社的何部长无关。
他神秘地问:“如今可以发觉觉歌了么?共产党……”
他做了个表示翻边的手势。
“你胡说些什么?”
我塞给他一张纸,是关于大抓春耕生产的歌词。
“今天记熟,明天就连排,后天公社里要检查。”
他看了好半天,一把抓住我的手:“就发这个?锄头?钯头?扁担?积凼粪?浸禾种?”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同志,下了田天天都是做这号鬼事,还拿上台来当歌发?不瞒你说,我一想起锄头扁担就出汗,心里翻。
还发什么发?”
“你以为请你来唱什么?要你唱,你就唱,你不唱就出工去!”
“呵哟哟同志,如何这么大的脾气!”
他没将歌词还给我。
他的歌声未必像村里人说的那样好听,虽然还算脆亮,但显得过于爆,过于干,也过于直,一板唱上去,完全是女人的尖啸,是刀刃刮在瓷片上的那种刺激。
我觉得听者的鼻窦都在哆哆嗦嗦地紧缩,大家不是用耳朵听歌,是用鼻窦、额头、后脑勺接受一次次刀割。
马桥不能没有这种刀割。
除了知青,本地人对他的歌声一致好评。
知青更不同意他自我得意的化装,不让他穿他的那双旧皮鞋。
他还要穿出他的灯芯绒裤子,甚至还要戴上一副眼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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