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交割日
吕西安醒了,他是被一种古怪的感觉惊醒的。
他躺在床上,眨着眼睛,想起了爱伦·坡的那部小说《陷坑与钟摆》当中的情节,在那个故事里,一位被判处死刑的囚犯被绑在地上,亲眼看着摆动的铡刀缓慢却又不可抗拒地朝自己的胸前落下来,却什么也做不了。
薄薄的窗帘完全无法阻挡明亮的阳光,他用一只手捂住眼睛,另一只手去够放在床头柜上的怀表:差十分钟十一点。
酸痛的感觉从他的后背向全身扩散——他已经许久没有在这样硬的床垫上睡过觉了。
当他小时候在布卢瓦时,羽毛床垫全城也没有几家支付得起,大多数家庭的床垫里填充的都是麦草和木屑,那时候在这样的床上他也能睡的很香,可如今这样睡上一晚都能让他腰酸背痛:这是已经习惯了舒适豪华生活的身体向他发出的抗议。
他费了不小的力气才从床上爬起来,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来冲淡晨起时嘴里的苦涩感。
店里的伙计给他送来了早餐:香肠,撒了太多胡椒粉的煎鸡蛋,还有用黄油炸过的面包片,而他却一点胃口都没有。
他感到自己像是一个等待处决的囚犯,而这是人家给他送来的最后一餐——这当然是个可笑的想法,也许要不了多久就会有脑袋被愤怒的民众砍下来,但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吕西安——他可是英雄,是“揭露专家”
,等待他的毫无疑问将是欢呼,荣誉和掌声,对此他不应当感到怀疑的。
这是政商界的重磅炸弹爆炸之前的最后一天——确切地说是最后半天,事实上,在下午两点钟以前,报纸的清样必得被送去印刷厂,这也就是说,现在相关的报道应当已经撰写的差不多了。
吕西安本以为自己会感到紧张,然而经历了这一周的起起伏伏,他似乎对这件事的未来发展已经丧失了大部分的兴趣——如今他唯一的期待就是这一切能够尽快了结。
这家旅馆并没有装备自来水,于是吃过晚饭后,吕西安让人把热水抬上来倒进浴缸里。
他往浴缸里撒上了一些盐和肥皂水来消毒,当他泡进热水里时,那种温暖的感觉给了他一种平静的满足感,热水划过他的皮肤,让他回想起小时候母亲的手温柔的触感。
那时他们并没有黄铜浴盆或是大理石的浴缸,母亲是在一只大木盆里给他洗澡的,她让吕西安坐在盆子里,用水瓢舀起水来浇在他身上,然后用毛巾把他温柔地包裹起来,毛巾上带着淡淡的玫瑰香水味道,而他从那时起就喜欢上了玫瑰花。
然而母亲早已经不在了,于是洗完澡之后他也只能自己用浴巾把身上的水擦干净。
他坐在床边,一边穿衣服一边让自己的思绪四处飘散。
阿尔方斯现在正在干什么呢?对于即将到来的灭顶之灾他是否有所预料?伊伦伯格银行这艘大船正行驶在水平如镜的海面上,然而在航线前方的黑暗中,却隐藏着一座巨大的冰山,这位掌舵的舵手什么时候会注意到前方的危险呢?
啊,不,这样比喻并不恰当,在这艘大船前方的并不是冰山,而是隐藏在海面下方的水雷,而亲手布下这些水雷的正是他,吕西安·巴罗瓦。
他已经尽了全力来说服自己这样做不但有必要,而且在道德上也不无理由——可其他人会不会接受呢?如果他们依旧将这艘船的沉没归咎于他呢?当几百万人倾家荡产以后,他们的怒火会全部落在阿尔方斯的头上,还是其中的有一部分会转向他?这样仔细一想,当时贸然去找罗斯柴尔德夫人改换门庭确实有些操之过急了,可这还不是因为阿尔方斯把他逼迫的过分了吗?
他感到心头又燃起一阵无名之火,这种怒意像熔岩一样,随着心脏的跳动喷射,沿着他的血管流向五脏六腑。
如今的局面当然是阿尔方斯的错,这个人的疯狂举动让所有人都处于危险的境地——这当然不是说他吕西安一点责任也没有,但若是细细分析,他所做的一切基本上不也是身不由己吗?既然如此,那么他不也是这出闹剧的受害者吗?也许阿尔方斯起初买进运河公司的股票是为了安抚其余的银行家,让他们不来针对吕西安,但到后来他还继续买进,这完全是为了盈利而进行的投机行为,他维持住这个巨大的泡沫是为了他自己,仅此而已,吕西安并不因为这个而欠他的什么人情。
这样一想,吕西安感到自己好受了不少:这样的对话每天都在他脑子里发生几次,而每一次他都是用类似的话术让那个名为“良心”
的不识趣的声音闭上嘴。
他下楼去前台要了一本通俗小说,回到房间里用这本书来消磨时光——他打定了主意在今天的晚报上市之前绝不走出这家旅店一步。
等到一切结束之后,他应当做什么?这个问题这些天里已经在吕西安的脑袋里出现了许多次,而随着时间的一步步前进,这个问题变得越来越迫切了——要不了一个月,阿尔方斯就会永远从他的生活当中消失,就像是德·拉罗舍尔伯爵一样,而阿列克谢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再次造访。
这座城市里住着几百万人,可有几个他能称得上是朋友的呢?在他的身边多的是下属,谄媚者和政治同盟,可这些人有几个他能推心置腹呢?过去的阿尔方斯可以,离开的德·拉罗舍尔伯爵也可以,可这两个人都被他亲手推开了。
有不少人曾经向他暗示过:他应当结婚,如果他能娶一个有门第的太太,那么既可以引岳家的势力为奥援,夫人也可以为他主持客厅和沙龙——毕竟一位单身汉的客厅是很难成为社交界的知名聚会地的。
他又想起了爱洛伊斯·伊伦伯格曾经向他提出过的婚姻建议,等到下周,恐怕她若是还想要和他结婚,唯一的理由就是要在新婚之夜的晚上割开他的喉咙吧?时间不过是过去了一年,可一切都已经面目全非了。
唉,不管怎么说,他并不爱她,因此即便两个人成婚,这场婚姻也不过是一种更高级的同盟关系。
他不由得有些怀疑——难道真的有人因为爱情而结婚吗?在来到巴黎以前,他并没有体会过爱情的滋味,虽然曾收到过不少情书,但他那时候一心想的只是出人头地;而来到巴黎以后,他与阿尔方斯,路易或是阿列克谢之间的关系又掺杂了太多的利益,欲望和算计,或许在他们之间曾经有过某种温柔而亲切的友谊和信任,但这种感情要么早已经随风消散,要么就只剩下了没完没了的争吵,勾心斗角以及种种难堪的事情,正如海涅所说的那样:“我播下地的是龙种,可收获的却是跳蚤。”
如果他做出了不同的选择,那么会有不同的结局吗?若是他没有接待那位给他送来巴拿马运河文件的女士;或是当布朗热将军在选举的关键夜晚游移不定时,他的劝告能够更有说服力一点,那么一切是否会有所不同?或许不会吧,人生的无数可能就像是从同一座山上发源的不同河流,或许路径不同,但终归是要注入大海里去的。
他想要得到地位和金钱,因为这对于他而言就像是吃饭喝水一样必需,他无法想象那种平平无奇的一生——做一份普通的工作,娶一位普通的妻子,生几个普通的孩子,每周末带着他们一起去教堂,夏天坐火车去郊区的小旅馆度几个星期的假——那将是噩梦般的一生。
为了避开这样的噩梦,他付出了相应的代价,这很公平,甚至称得上是幸运:许多人付出了不菲的代价,可却根本得不到相应的回报,在这个世界上,公平从来都是少数人才能享有的奢侈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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