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抵达医院时,老人已经在几个钟头之前安详地离开了人世间,把他带走的是淋巴癌。
老人留下的不是一笔遗产,而是一笔债务。
儿子从律师那儿才知悉,父亲人生最后那几年的岁月全是建筑在债台上的。
儿子听到了并不失望,反而觉得父子之间从来没有这么亲近过,他走了那么多的路,终于知道自己像谁了。
现在他思念起父亲来,对往昔的日子无比眷恋,于是,那天早上,他带着女儿离开寒碜的小旅馆,搭上一艘观光船重游小则父亲带他看过的泰晤士河。
那时正是五月,是伦敦一年之中最漂亮的季节,刑露看到了皇宫、西敏寺、大教堂、伦敦塔桥、大奏钟……
她指着在河岸上翱翔的白色海鸥,天真地问身旁的父亲:
“这些海鸥是谁的?”
父亲笑笑说:
“全都是属于女王的!”
“女王的?那总共有多少只?”
“就连女王自己也不知道。
不过,她的侍宪每天都会替她数数看。”
上了岸,父亲兴致勃勃地跟刑露说:
“走吧!
我们去吃饭。”
父亲带她走进一家古旧堂皇的餐厅,从天花板垂挂下来一盏亮晶晶的巨大吊灯,墙上镶着镜子,拼花地板打磨得光可鉴人,桌上铺着附有红色流苏的天鹅绒桌布,服务生全都穿着黑色的燕尾服,脸上的神情高傲得像贵族。
她吃了奶油汤和牛排,一小口一小口地啃着盛在一个银杯子里的草莓冰淇淋。
吃完饭,他们离开餐厅,走上伦敦大街时,刑露在一家店的蓝色橱窗前面停下脚步,脸贴到橱窗上,目不转睛地望着里面一盒木颜色笔。
她一直想要这么漂亮的颜色笔,装在一个金色的长方形铁盒里,每一支笔都削得尖尖的,总共有二十四种颜色。
父亲找遍身上每一个口袋,终于找到一张揉成一团的钞票,妻子给他的旅费就只剩下这么多了。
这个乐天的男人潇洒地对女儿笑了笑,说:
“你将来也想当画家吗?好吧!
我们就买下来。”
也许这个世上有比英国更美的国家,比伦敦更美的城市,然而,童年往事就像从高高的天花板垂挂下来的那盏水晶吊灯上无数的小切面,在记忆里闪烁生辉,永远也不会熄灭似的。
许多年之后,人脸模糊了,泰晤士河的河水愈来愈模糊了,那盒颜色笔也显得憔悴了,然而,每当刑露感到挫败和死心时,她总以为,美好的生活与无限幸福就在那儿等待着她。
为什么不能奔向那儿呢?
为了回去她向往的那片土地,她甚至会不惜一切。
刑露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奢华的天性的呢?
十一岁那年,母亲把她送进一所俨如修道院的贵族女中。
开始的时候,刑露并不讨厌学校,在那里过得很快乐。
她爱在教室的大吊扇下用手帕抹着颈子上细细的汗水,在外面铺上拼花地板的回廊散步,爱看学校里最美丽的那几位修女。
刑露不信宗教,却常常到学校的小圣堂去,双手合十,跪在阴暗中。
她爱的是墙上的彩绘玻璃、祭坛上的玫瑰花、念珠的慈悲、十字架上的受难耶稣和圣母怜子像。
她倾听诗歌里忧愁的咏唱和尘世的空虚,那里回响着永恒的悲叹。
但是,不久之后刑露就发现,在学校早会上为唱诗班钢琴伴奏的那位高年级学生是富商的孙女儿;圣诞晚会时,在台上跳芭蕾舞的是建筑师的掌上明珠。
她那些趾高气扬的同学,全是非富则贵,开车送她们上学的司机,其中有几个是穿一身笔挺的白色制服、头戴帽子的,看上去就像电影里一艘豪华邮轮上的船长。
到了中午,那些女佣一个个排着队送午饭来给她们的小主人,生怕娇贵的小姐们吃不惯学校的饭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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