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刀风飒飒,他新买的小羊皮袄豁露了好几道口子,皮肤溅上了什么东西,烫得像扪上了烟星。
他匍匐在地,爬到墙角,擦亮了火镰火绒,白光摇曳下,他的眼忽然直了。
恍然中,他还以为有人摆满了枫叶红的屏风,再一看,原来那是墙上泼洒的鲜血。
小六儿背对着他,长刀自上而下,圆光一闪,最后一个人也倒下了。
他衣角上没染到一片血迹,只有腰间悬着一挂人头,像大小不一的菩提根。
他用眼角瞄过齐二柱,嘴唇微动,齐二柱没听见,但知道说得是“滚”
。
他如蒙大赦,手脚并用着爬了出去。
才出院子,便一路嚷嚷开去,声如杀猪:“来人哪!
小六儿杀人啦!”
喊过三声,值夜的练勇七手八脚套着号衣,端上鸟铳,松明火把似一道长龙,将屋子四面围住。
小六儿纵是艺高,亦不敢多耽,瞅准了人少的空当,扛起院中储水的铜缸,大喝一声:“下去!”
那缸少说有百来斤,被他使巧力一扳一推,竟然平平飞出,罩住了两个当先冲上的兵勇,余势不息,又撞翻了好几个人。
他借势在四周檐角一踏,身如青云,扶摇直上。
蓦地里左脚一歪,原来是被石弹击中,脚后跟筋肉全炸开了,只有一层油皮连着。
看他行动受阻,为首的兵丁大手一挥,顿时架梯的架梯,撒网的撒网。
他一咬牙,顷刻间两手一掰,接上错骨,痛得他舌尖都咬破了。
余下的皮肉伤不在眼里,身形几个起落,顺着出城的路逃去了。
阮广兴这时也趿着棉鞋出来了,悄地吩咐阮升,买嘱了城门守将,明日绝不放他出城,余下的兵丁赶明儿一早,就分四路截住出城官道。
这么安顿一番,他就掩着哈欠,继续和姨太太们做水磨工夫去了。
小六儿在西四街一转,却是并不往金市门去,避开一队巡警的官兵,打西山兜大圈子绕回了长鼻子巷。
邻里都知苏锦画死得贞烈,也有馈赠白面的,也有出点镪钱的,进门停着一口薄薄的枣木棺材,立着个简易神牌,还切了个猪头供着。
瞎奶奶穿着守灵的装束,手里握几张黄阡纸,眼皮耷拉着,似已睡去,只有嘴中还喃喃念着:“你来我家,一无花烛酒礼,算不得明媒正娶;二无夫妻之实,进不得祖宗祠堂。
念你侍候一场,我给你烧点纸钱,来日黄泉路上不要回头,下一世投成一个好儿女,再不要把人家做小……”
小六儿跨过门限,解下裤上累累人头,放在供盘中,肃然哀悼片刻,低声道:“娘,快走罢。”
瞎奶奶木拐顿地,一夜之间背佝偻得更厉害了:“我一把岁数,撑持这个家十多年,一椽一瓦都摸惯了,你还叫我到哪里去?”
小六儿听出责备意味,心里难过得说不出话,望着她萧萧白发,固请道:“天一明,阮家的人定会追来。
我送你去沧州避一避,我自己……”
他一捏拳头,决然道:“便去山中狩猎为生,刳皮剥卖,度此一生便了。”
瞎奶奶进阮家之前的娘家姓金,因歉年乏粮,养不活儿女,不得已寻个牙婆将她发卖了。
生下小六儿的爹后,她衣食粗能支持,便想回家寻亲。
无奈亲人死散一空,几顷薄田也并入大户,金家村虽在,她在村里已是陌路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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