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话在中国古代地位本来不低,孔孟以及诸子都拿来利用过,唐宋时也还有人编过这种书,大约自道学与八股兴盛以后这就被驱逐出文学的境外,直到明季才又跟了新文学新思想的运动而复活过来,墨憨斋的正式编刊《笑府》,使笑话再占俗文学的一个坐位,正是极有意义的事。
与这件事同样的有意义的,便是他的编刊山歌了。
《山歌》一书未曾有人说起,近为吾乡朱君所得,始得一读,书凡十卷,大抵皆吴中俗歌,末一卷为《桐城时兴歌》,有序曰:
“书契以来,代有歌谣,太史所陈,并称风雅,尚矣。
自楚骚唐律,争妍竞畅,而民间性情之响,遂不得列于诗坛,于是别之曰山歌,言田夫野竖矢口寄兴之所为,荐绅学士家不道也。
唯诗坛不列,荐绅学士不道,而歌之权愈轻,歌者之心亦愈浅,今所盛行者皆私情谱耳。
虽然,桑间濮上,国风刺之,尼父录焉,以是为情真而不可废也。
山歌虽俚甚矣,独非郑卫之遗欤?且今虽季世,而但有假诗文,无假山歌,则以山歌不与诗文争名,故不屑假。
苟其不屑假,而吾藉以存真,不亦可乎。
抑令人想见上古之陈于太史者如彼,而近代之留于民间者如此,倘亦论世之林云尔。
若夫借男女之真情,发名教之伪药,其功与挂枝儿等,故录挂枝儿而次及山歌。”
案原书总题“童痴二弄”
,然则其中应包含《挂枝儿》与《山歌》两种,今《挂枝儿》已佚,仅存其《山歌》这一部分耳。
序中所言与刘继庄谓好唱歌为性天中之《诗》同一道理,继庄在《广阳杂记》卷四中又有一节,可以参证:
“旧春上元在衡山县,曾卧听采茶歌,赏其音调而于辞句懵如也。
今又在衡山,于其土音虽不尽解,然十可三四领其意义,因之而叹古今相去不甚远,村妇稚子口中之歌而有十五国之章法,顾左右无与言者,浩叹而止。”
袁中郎《锦帆集》卷二《小修诗序》中亦云:
“且夫天下之物孤行则必不可无,必不可无,虽欲废焉而不能,雷同则可以不有,可以不有,则虽欲存焉而不能。
故吾谓今之诗文不传矣,其万一传者,或今闾阎妇人孺子所唱《擘破玉》《打草竿》之类,犹是无闻无识真人所作,故多真声,不效颦于汉魏,不学步于盛唐,任性而发,尚能通于人之喜怒哀乐嗜好情欲,是可喜也。”
此种意义盖当时人多能言之,唯言之不难,实行乃为难耳。
墨憨斋编刊《童痴二弄》,所以可说是难能可贵,有见识,有魄力,或者这也是明末风气,如袁中郎在《觞政》中举《金瓶梅》为必读书,无人见怪,亦未可知,但总之此类署名编刊的书别无发见,则此名誉仍不得不归之墨憨斋主人也。
《山歌》十卷中所收的全是民间俗歌,虽然长短略有不同,这在俗文学与民俗学的研究上是极有价值的。
中国歌谣研究的历史还不到二十年,搜集资料常有已经晚了之惧,前代不曾有一总集遗传下来,甚是恨事,现在得到这部天崇时代的民歌集,真是望外之喜了。
还有一层,文人录存民歌,往往要加以笔削,以致形骸徒存,面目全非,亦是歌谣一劫,这部《山歌》却无这种情形,能够保存本来面目,更可贵重,至于有些意境文句,原来受的是读书人的影响,自然混入,就是在现存俗歌中也是常有,与修改者不同,别无关系。
从前有人介绍过《白雪遗音》,其价值或可与《山歌》比,惜只选刊其一部分,未见全书,今朱君能将《山歌》覆印行世,其有益于学艺界甚非浅鲜矣。
关于冯梦龙与《山歌》的价值,有马隅卿顾颉刚两先生之序论在,我只能拉杂写此一篇,以充跋文之数而已。
中华民国念三年十一月念四日,识于北平苦茶庵。
请关闭浏览器阅读模式后查看本章节,否则将出现无法翻页或章节内容丢失等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