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舅父是前清的秀才,如果在世,年纪总在一百以上了。
他是抽鸦片烟的,每天要中午才起身,说是起身也不过是醒了而已,除了盛夏以外,他起身并不下床,平常吃茶吃饭也还是在帐子里边,那里有一张矮桌子,又点着烟灯,所以没有什么不便,就是写信,这固然是极少有的,也可以在那里写。
我在他家里曾经住过些时,不记得看见他穿了鞋子在地上走,普通总只在下午见床上有灯光,知道他已起来了,隔着帐子叫一声大舅舅就算了,只有一回,我见他衣冠整齐的走出房门来,那时是戊戌年秋天,我的小兄弟生了格鲁布肺炎—这病名自然是十年之后才知道的,母亲叫我去请了他来,因为他是懂得医道的。
他赶紧穿了衣袜,同我一起坐了脚踏船走来,可是到来一看之后,他觉得病已危殆,无可用药,坐了一刻,随即悄然下船回到乡下去了。
他的生活看去很是颓废似的,可是不知怎的他却长年定阅《申报》。
不晓得是从什么时候看起的,我住在那里时是甲午的前一年,他已经看着了。
其时还没有邮政,他又住在乡下,订阅上海报是极其麻烦的,大概先由报馆发给杭州的申昌派报处,分交民信局寄至城内,再托航船带下,很费手脚,自然所费时光也很不少。
假如每五七日一寄,乡下所能看到的总是半个多月以前的报纸了。
他平常那么的疏懒,为什么又是这样不怕麻烦的要看《申报》呢?这个道理至今不懂,因为那时我太小了,不懂得问他,后来也猜想不出他的用意来,不能代他来回答。
我只记得那时托了表兄妹问他去要了看过的报纸来,翻看出书的广告,由先兄用了小剪刀一一铰下来,因为反覆地看得多了,有些别的广告至今还记得清楚,有如乳白鳘鱼肝油,山得尔弥地之类,报纸内容不大记得了,只是有光纸单面印,长行小字的社会新闻,都用四字标题,如打散鸳鸯等,还约略记得。
后来重看《点石斋画报》全集,标题与文体均甚为特别,如逢多年不见的故人,此盖是老牌的《申报》体,幸而得保存至今者也。
大舅父个人的意思我虽不知道,但那时候一般对于报纸的意见却可以懂得,不妨略为说明。
中国革新运动的第一期是甲午至戊戌,知识阶级鉴于甲午之败,发起变法维新运动,士大夫觉悟读死书之无用,竞起而谈时务,讲西学,译书办报,盛极一时,用现今的眼光看去诚然不免浅薄,不过大旨总是不错的。
从前以为是中外流氓所办的报纸到了那时成为时务的入门书,凡是有志前进的都不可不看。
我在故乡曾见有人展转借去一两个月前的《申报》,志诚的阅读,虽然看不出什么道理,却总不敢菲薄,只怪自己不了解,有如我们看禅宗语录一般。
不喜欢时务的人自然不是这样,他不但不肯硬着头皮去看这些满纸洋油气的新闻了,而且还要非议变法运动之无谓,可是他对于新闻的态度是远鬼神而敬之。
他不要看新闻,却仍是信托它,凡是有什么事情,只要是已见于《申报》,那么这也就一定是不会假的了,其确实的程度盖不下于“何桥的三大人”
所说的话,这似乎是一件小事,其实关系是很大的。
从前以为是中外流氓所办的报上的话,一转眼间在半封建的社会里得到了很大的信用,其势力不下于地主乡绅的说话,这个转变的确不能算是小呀。
我在上边噜嗦的说了一大篇,目的无非是想说明过去时代中新闻在民间有过多么大的势力,谈时务的人以它为指南,寻常百姓也相信它的报道极可信托,所记的事都是实在,为它所骂的全是活该,凡是被登过报的人便是遭了“贝壳流放”
,比政府的徒流还要坏,因为中国司法之腐败,是为老百姓所熟知的。
无冕帝皇呀,那时的新闻记者真够得上这个荣誉的名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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