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八年旧日记一月项下云:
“十日,阴,上午往校,得半农函,俄国禁书一册。”
案此系红纸面英文书,集译长短小说数篇,记得其中有高尔基所作以鹰为题材的小品,又有一文题曰“大心”
,记一女子的事情,董秋芳君曾全部译出,似亦已出版。
瑞典国的小曲滩簧日记中不知何以不载,今亦忘记其为如何书物矣。
故友中饼斋写信喜开玩笑,曲庵亦是如此,而稍有不同,简率的一句话,饼斋究竟是经师,而曲庵则是文人也。
半农遗稿《双凤凰砖斋小品文》之四十五,题曰“记砚兄之称”
,其文云:
“余与知堂老人每以砚兄相称,不知者或以为儿时同窗友也。
其实余二人相识,余已二十七,岂明年三十三。
时余穿鱼皮鞋,犹存上海少年滑头气,岂明则蓄浓髯,戴大绒帽,披马夫式大衣,俨然一俄国英雄也。
越十年,红胡入关主政,北新封,《语丝》停,李丹忱捕,余与岂明同避菜厂胡同一友人家。
小厢三楹,中为膳食所,左为寝室,席地而卧,右为书室,室仅一桌,桌仅一砚。
寝,食,相对枯坐而外,低头共砚写文而已,砚兄之称自此始。
居停主人不许多友来视,能来者余妻岂明妻而外,仅有徐耀辰兄传递外间消息,日或三四至也。
时为民国十六年,以十月二十四日去,越一星期归,今日思之,亦如梦中矣。”
这篇文章写得很好,留着好些半农的神气,其时盖在民国廿二年,年四十三矣,若在写信那时则正穿鱼皮鞋子,手持短棍,自称摆伦时也。
又其时正属《新青年》时代,大抵以五四为中心前后数年,约计自民六至民十,此六七年间改革空气起于文化界各方面,而《新青年》实为前驱,论文之外有随感录尤为精锐,对于陈旧物事无所不攻,亦攻无不破,写作者甚多,最有力者独秀玄同半农,余悉在其次。
随感录的目标既无限制,虽然当时所攻击者只是旧道德旧文学以及旧剧,其手法亦无限制,嬉笑怒骂,无所不可,宁失之苛,不可轻纵,后来回顾颇有幼稚处,唯其时对于遗老遗少实只有敌意,也是莫怪的。
同年四月十九日鲁迅的一封信偶然找到,是寄往东京给我的,其中有云:
“见上海告白,《新青年》二号已出,但我尚未取得,已函托爬翁矣。
大学无甚事,新旧冲突事已见于路透电,大有化为世界的之意。
闻电文系节述世与禽男函文,断语则云可见大学有与时俱进之意,与从前之专任旧人办事者不同云云,似颇阿世也。”
其时《新青年》的所为文化运动渐发生影响,林琴南凭藉了《公言报》竭力反抗,最初是那篇致北大校长蔡孑民的长信,随后继续写《蠡叟丛谈》,影射诅骂,已极恶劣,至《荆生》一篇,则思借武力以除灭异己,露出磨牙食人之凶相,旧文人的真形乃显露无遗矣。
半农的信件里所挖苦的虽然并不就是林纾,总可以窥见这边作风之一斑。
嬉笑怒骂,多弄诙谐,即使有时失之肤浅,也总没有病态与尸气,在《新青年》上曾有一次故意以白话直译文言尺牍,如道履译为道德的鞋子,幸甚幸甚译为运气极了运气极了,可为一例。
拿来与对方比较,显然看出不同来,那种跳踉欲噬的态度不但证明旧文人的品格堕落,也可想见其前途短促,盖唯以日暮途穷,乃倒行而逆施也。
但是曲庵的信却也不是老是那么开玩笑的。
九年一月的两封所说的都是正经事,甲是五日从上海新苏台旅馆寄来的快信,其文云:
“起孟兄,承你和你夫人写信来给我们夫妇贺年,我们要谢谢你。
现在我有一件事,要和你同你哥哥豫才先生商量。
从前你们昆仲向我说过,想要翻译外国文学上的作品,用小本子一本一本的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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