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仅十岁的杞晗自上官洵口中知晓那个男子,那时恰逢当朝宰相朱敦甫病殁,替代他的人正是他不避亲系一手提拔的半子温商尧。
这个最得肃宗喜爱的皇子挟抱一颗拢近朝士、举用贤能的人君之心,耐性候于倚傍玄武殿的曲桥之后,眺目望向那条朝臣觐见帝王的必经之路。
一丝丝风似驻非驻,乍起波澜的湖水中忽然映现一张少年瞠愕的脸。
完全无须旁人提醒,仿佛斗转参横日出天明,他刹那就洞悉了来人是谁。
杞晗略带失神地望着一个男子踩着白玉石阶款款而来,随着玄色披风的娑娑飘动,一种比茝若更清幽、比兰麝更沁人的香气飘入他的鼻端。
那是那个人身上的药草味道。
他惊讶于大周史上最年轻的首辅并未峨冠博带,紫绣蟒袍;惊讶于这一袭不滥窠臼的冰纹白衣以及见怪于伏热天气的玄色披风;更惊讶于那英气的眉与深邃的眼,含棱带锋的唇与唇旁若有若无的柔软笑意。
风又大了些。
玄武殿外篁竹猗靡,曲桥下流水淙潺,交响出一曲扣人肺腑的弦音。
年幼的七皇子像个偷撷来荆桃与花朵的少女感到莫名的脸红与庆幸,却不曾想两年后这个男人会篡改图箓,面容冷漠地将自己从王座上拽落在地。
杞晗未尝见到母亲萧贵妃死时的模样,勤勉好学的天性让他在放课后仍就着“‘鱼游濠上’是否庄子诡辩”
而与上官洵论辩不休,从而免于亲眼看见那场残酷的屠杀。
后来他听闻宫人传说,那些喜欢以宫粉额黄搽脸饰面、以辰砂青黛涂唇画眉的美丽女子以他的母妃为首,一概殊死相搏不肯殉葬。
直到那个男人令他的弟弟带兵前来,以最简单血腥的方式终结了这场实力相差悬殊的宫变。
白色丧幡垂拂的时候,合卺宫内红絮飘零,纷扬不肯堕坠。
桃花全像被血洇了。
桃花是他母亲最喜欢的花。
上官洵望着愚钝顽劣的小皇帝兀自叹息,而那叹息声在仿若重岭相隔的合卺宫里依然清晰可闻。
杞晗仍记得宫里人对年幼失势的自己视若草芥,避若瘟神,倒是温商尧偶或前来小坐一晌,教自己植花养鸟,与自己谈经论佛。
那时同样年少的阮辰嗣还未成为御医,那时同一宫檐下的两个老宫女总是手脚麻利,格外恭顺。
温商尧不曾看见也再看不见那个曲桥之后目光瞠愕、面颊赧红的七皇子了。
温府的堂内厅上,他眼目微蹙,细细注视了眼前的少年不少时间——寸长的短发让他看来病态全无神采抖擞,素雅的白袍丝毫未曾掩盖一身与生俱来的帝胄之气。
而这眉眼的娟秀难以摹画、口鼻的精巧仿若雕凿,亦是宫中的少年天子不可匹及的。
杞晗一撩袍角跪于地上。
敛起腴白面孔上的夭夭笑靥,稍稍转身接过云珠递来的茶盏,将其高举过头顶,正颜恭敬道:“小婿拜见岳丈大人。”
“倒是稀客。”
温商尧微微一笑,却将目不交睫的双眸移向了门槛处——温子衿袅袅立于那里。
襦裙小袄、绾着发髻的少女已颇具妇人模样。
“自成亲后,未曾与子衿回门拜见岳丈,此乃小婿疏忽之过。
还望岳丈海涵。”
见自己的妻子始终瞪目而视于几步之后,别扭着不肯向她的父亲靠近,杞晗复又掉头轻声道,“子衿,敬茶。”
听见夫婿一唤,温子衿方才不情不愿地走上前来。
自一旁的云珠手中接过茶盏,也双膝触地跪下道,“女儿请爹爹用茶。”
“好像瘦了。”
温商尧接过茶盏,一掀盏盖,低头轻抿一口后转而置于案上。
目光温柔地落于女儿颊上片刻,又自同跪于身前的杞晗手中接过茶盏,却并不饮,只将它置于了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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