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确实不怕冷,时常在外面露宿,走到什么地方不想走了,一个哈欠,和衣倒下,盘成一个饼,有时盘在檐下,有时盘在井边,也没见他盘出什么病来。
用他的话来说,睡在屋外上可以通天气,下可以接地气,子时纳阴中之阳,午时采阳中之阴,是最补身子的。
他又说人生就是一梦,人生最要紧的就是梦。
睡在蚁穴边可做帝王梦,睡在花丛里可做风流梦,睡在流沙前可做黄金梦,睡在坟墓上可做鬼神梦。
他一辈子什么都可以少,就是梦少不得。
他一辈子什么都可以不讲究,就是睡的地方不可不讲究。
他最可怜世人只活了个醒,没有活个觉,觉醒觉醒么,觉还在前。
不会做梦的人等于只活了一半,实在是冤天枉地。
他的这些话,都被人们当作疯话,当作笑话。
这使他对村人的敌意日益加深,在公众面前更多地出现沉默和怒目。
确切地说,他是一个与公众没有关系的人,与马桥的法律、道德以及政治变化都没有任何关系的人。
土改、清匪反霸、互助组、合作社、人民公社、社教四清、“文化大革命”
,这一切都对他无效,都不是他的历史,都只是他远远观赏的某种把戏,不能影响他丝毫。
办食堂的那一年,有一个外来的干部居然不谙事,把他一绳子捆到工地去劳改,结果无论如何棒打鞭抽,他还是翻着白眼,宁死不劳,宁死不立——硬是赖在泥浆里打滚不站起来。
而且既然来了就不那么容易回去,他口口声声要死在那个干部面前,干部不论走到哪里他就爬到哪里,最后还是被别人七手八脚抬回神仙府去。
他不打算做人,就比任何权威更强大。
他轻易挫败了社会对他的最后一次侵扰,从此更加成为马桥的一个无,一块空白,一片飘飘忽忽的影子,以致后来的成分复查、口粮分配、生育计划乃至人口统计——我协助村里做过这样一些工作——谁也没有想起还有一个马鸣,不觉得应该考虑到他。
全国的人口统计里,肯定不包括他。
全世界的人口统计里,肯定不包括他。
显然,他已经不成其为人。
如果他不是人,那么他是什么呢?社会是人的大写。
他拒绝了社会,也就被社会取消了人的资格——他终于做到了这一点,因为在我的猜想中,他从来就想成仙。
我略感惊讶的是,在马桥以及附近一带,像马鸣这样自愿退出了人境的活物还不少。
在马桥就有过四大金刚,据说远近的大多数村寨依旧有这样的杆子,只是不大为外人所知。
如果不是外人偶然地发现,好奇地打听,人们是不会谈到这些活物,也差不多忘了这么回事。
他们是这个世界里已经坍缩和消失了的另外一个世界。
复查说过,他们根本不醒(参见词条“醒”
),父母大多数也并不贫寒,而且聪明得不和气(参见词条“不和气”
)。
他们小的时候不过是调皮一点,不好好读书,算是最初的迹象。
比如马鸣,他从不做作业,做对联倒是出口成章,其中有一副是“看国旗五心不定,扭秧歌进退两难”
。
反动虽反动,对仗倒是天衣无缝。
是不是?批斗他的时候,谁都赞叹这个娃崽的文才了得。
这样的人一旦失其怙恃就烂起来了,就科学(参见词条“科学”
)起来了,不晓得是中了什么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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